★★★★
赫拉巴尔曾说：文学艺术( shù)是政治事件的反映。他笔( bǐ)尖一挥，用《严密监视下的( de)列车》参加了二战。更进一( yī)步证明了，艺术不只是颂( sòng)扬了美，还“更富于人情味( wèi)”地推动了世界的改变。在( zài)伊利·曼佐改编了赫拉巴( bā)尔的小说后，不仅作品被( bèi)禁，还十几年都无法拍摄( shè)电影。面对压制，他显示出( chū)不屈不挠的韧性。他去大( dà)学教书，辗转于剧场，泡在( zài)图书馆，偷偷把要销毁的( de)禁书印出来纷发出去。这( zhè)样的生活态度体现在了( le)电影中，让他总能从最坏( huài)的时代中，烹调出最有滋( zī)有味的生活。《雪花莲节》的( de)反体制精神，没有曼佐以( yǐ)往作品中那么犀利，却是( shì)曼佐自认为捕捉赫拉巴( bā)尔的神韵最好的一部作( zuò)品。每个人在第一次阅读( dú)赫拉巴尔的文字时，都会( huì)首先被怪诞的布拉格式( shì)嘲讽所吸引，但令人深深( shēn)热爱的还是他字里行间( jiān)的简单质朴，那种带着锅( guō)底烧焦味道的真实，让人( rén)领略到生活的本貌，感到( dào)不那么孤独。

一头野猪的( de)闯入，为静谧祥和的克尔( ěr)斯森林带来了超现实主( zhǔ)义的色彩，仿佛一瓶染色( sè)剂，让那些平日里看不见( jiàn)的争端、欲望和恐惧，都被( bèi)夸张地呈现在镜头前。两( liǎng)个村落里的人为了这头( tóu)野猪争执不下，最后决定( dìng)共享一场野猪盛宴，他们( men)喝酒、打架、欢笑、歌唱，酒席( xí)散尽各自归家。影片没有( yǒu)以某一个人物为主角，而( ér)是用森林小镇众生相的( de)拼图，展现出了赫拉巴尔( ěr)笔下那种混乱中的简洁( jié)冲击力，“粗鲁但不粗俗“的( de)生活真谛，和忧伤的美学( xué)。活在昔日光辉中的画家( jiā)，感叹马铃薯开花时美如( rú)紫罗兰的老人，吹着黑管( guǎn)与大自然交谈的中年人( rén)，仿佛生活在拉伯雷小说( shuō)中一心贪念食物的查理( lǐ)，还有忙碌地在森林各处( chù)印上“献给园丁克里斯的( de)礼物”的油漆工。曼佐像展( zhǎn)示着自然美景的一部分( fēn)一样描绘着他们：先是曙( shǔ)光初现的清晨，梦还没有( yǒu)被唤醒，林间的小屋在雾( wù)霭凄迷中打着瞌睡，镜头( tóu)仰视着挂在树干上的闹( nào)钟，布谷鸟叫声的铃音与( yǔ)树梢间欢腾的鸟鸣形成( chéng)人与自然的奇妙晨曲，随( suí)后便是靠在大树边上刚( gāng)刚醒来的中年男人。贪吃( chī)的查理第一次出现在镜( jìng)头前的，是他倚在松软土( tǔ)壤上的啤酒肚和崩开的( de)扣子，他喘着粗气，费劲地( dì)把植物拽出来扔到一边( biān)，然后托着头，享受地吞下( xià)一枚果子。农夫加利则是( shì)与熟透散落满地的苹果( guǒ)一起，被恼人的黄蜂吵醒( xǐng)。这些人的沉默和从容，让( ràng)自然的音符从他们的眼( yǎn)睛渗入我们的心。别看他( tā)们粗鄙，他们的女人尖叫( jiào)着用水擦去孩子身上的( de)污渍，却又马上被树梢掉( diào)落砸到加利头上的苹果( guǒ)逗得前仰后合，他们散发( fā)出一种原始野性的美，离( lí)析出属于大自然的轻盈( yíng)安详、喜怒无常的狂躁和( hé)突发奇想的恶作剧。赫拉( lā)巴尔与他的猫在克尔斯( sī)居住了十几年，他曾写道( dào)：“我爱这自然，我因它有了( le)身孕。”

伊利·曼佐的嘲讽很( hěn)少让人捧腹大笑，常常是( shì)会心的幽默，但有时也会( huì)让人像看到卓别林一样( yàng)哑然失笑。他像哈谢克笔( bǐ)下的人物一样，对着不幸( xìng)微笑，用荒诞削弱生活的( de)重荷，让人们有勇气去面( miàn)对恐惧。影片一开始，醉醺( xūn)醺的一群人骑车回家，被( bèi)军官拦了下来，他不仅警( jǐng)告了他们，还拔走了气门( mén)芯，一边说着，朋友们这是( shì)为了你们好，一边顺手把( bǎ)它们扔进了草堆。沉寂和( hé)压抑的气氛堆满了狭窄( zhǎi)的黑夜，只有浑然不觉的( de)莱利咧着嘴冲他笑着，脱( tuō)帽致意。丢气门芯的微妙( miào)举动体现了官僚在曼佐( zuǒ)影片中的一贯作风，他们( men)说着漂亮话，好似对百姓( xìng)施以恩惠，却做着剥夺自( zì)由的勾当。当军官看到村( cūn)民猎得了野猪，马上陪笑( xiào)降低身份，自称是狩猎协( xié)会的成员，并在赴宴的当( dāng)天给之前遇到的那群人( rén)带去了崭新的气门芯。曼( màn)佐对军官的着墨并不多( duō)，却用这小小的气门芯轻( qīng)巧地勾勒出一个立体多( duō)面的官僚形象。在村民身( shēn)上发生的趣闻，则突出了( le)生活的悲喜剧色彩。经营( yíng)林中酒屋的夫妇在故事( shì)中出现，不是感情甜蜜地( dì)追打做爱，就是吵架出走( zǒu)。有一次，当男人拎着大包( bāo)小包准备开车离开时，为( wèi)了拦住他，女人把汽车钥( yào)匙喂了狗。男人叹了口气( qì)，悻悻地拎着皮包走回了( le)屋里。又一个婚姻难题就( jiù)以如此深情和玩闹的方( fāng)式结束了。他们的女儿在( zài)不远处，气定神闲地看着( zhe)父母像孩子一样喜怒无( wú)常。而之后，当女人的面孔( kǒng)再次出现在特写中时，是( shì)泪流满面，随着镜头拉远( yuǎn)，等待着又一次情海生波( bō)的观众，却会发现她在切( qiè)洋葱，丈夫还体贴地过来( lái)为她擦泪。

在整场盛典的( de)喧闹过后，除了宿醉的头( tóu)疼和身体的瘀青，弥漫在( zài)林间的还有烙印在心里( lǐ)的伤。这奇异的感觉仿佛( fú)是森林隐藏的秘密，让它( tā)像一个抬眼望不到尽头( tóu)的黑洞，而这，正是来自于( yú)被导演隐藏在镜头后的( de)政治时局带来的阴云。在( zài)影片伊始，有一个仿若时( shí)间旅行的长镜头。克尔斯( sī)森林沿途的树木遮住了( le)远空被夕阳染红的天，提( tí)早进入了黑夜。背景中激( jī)烈的交战枪声、人们的交( jiāo)谈、奔跑和厮打，都来自于( yú)另一个时空。那些声音与( yǔ)电影中的人或事都没有( yǒu)关联，这种看不见的战争( zhēng)为人们的生活奠定了一( yī)种基调——这是他们共同的( de)过去，如同雾霭一样弥散( sàn)在各处。这种隐隐绰绰的( de)不安，由片中探讨死亡的( de)谈话和动物的屠宰在观( guān)者的潜意识里加深——先是( shì)一只兔子的尸体躺在清( qīng)晨的路边，紧接着这不安( ān)的画面后，就是一只手托( tuō)着东西骑车的莱利被疾( jí)驰而过的公车挤到了路( lù)边的沟里。而后，男人们挥( huī)舞着猎枪跑进学校，当着( zhe)孩子们的面射杀了一头( tóu)野猪。接着，莱利拉着好友( yǒu)加利一起参观收藏品时( shí)谈到了自己的一生，甚至( zhì)憧憬了他的死，而他最后( hòu)真的死了，为了保护一罐( guàn)给朋友的猪肉汤。莱利热( rè)诚地为朋友服务，却总是( shì)以失败告终，然后他会以( yǐ)“失败是成功之母”作结，继( jì)续努力。他的热情总是超( chāo)过能力，为一些无谓的利( lì)益拼尽全力，那场意外是( shì)他理想中的壮举，却不是( shì)人们眼中的英雄事迹，而( ér)是一次荒谬的惨剧。这些( xiē)都暗示经历了数次革命( mìng)和社会转折的捷克，付出( chū)了沉重的代价，却依然迷( mí)茫。

在晚宴上，镜头在电视( shì)节目与两拨村民反复无( wú)常的关系中切换，当舞者( zhě)在银幕上迈开优雅的舞( wǔ)姿时，屋子里一片欢声笑( xiào)语，他们一起吹奏、拥抱、大( dà)笑。当节目变成了战争新( xīn)闻，屋子里的人就像着了( le)魔一样扑向彼此，撕扯扭( niǔ)打。他们就是这个世界荒( huāng)唐的缩影。克尔斯森林的( de)黎明依然静悄悄的，有些( xiē)人沉默地死去了，有些无( wú)畏的战争依然以各种形( xíng)式在这美丽的世界上继( jì)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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